纲领已在宗主和领事的话语中定下,计划在高速的交流碰撞中迅速成型、细化、落地。一张针对南四湖的天罗地网,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规模,在这死寂的山腹深处,悄然织就。
时间在高效运转中飞速流逝。不知过了多久,石厅内嘈杂的低语声渐渐平息。各堂主、分舵首领的脸上,或凝重,或兴奋,或沉静,但都已不复最初的迷茫或躁动。他们各自得到了明确的指令,掌握了所需的资源调配路径,也清楚了与其他堂口的协作节点。
无需号令,人影开始无声地向寒窟出口方向移动。如同退潮般,一波又一波的身影,或独自疾行,或三两成群,沉默而迅速地没入通往地面的幽深甬道。他们带走的,是沉甸甸的任务,是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。
最后,石厅内只剩下寥寥数人。宗主依旧端坐主位,身影在月光与阴影中模糊不清。领事许芳垂手侍立一旁,如同融入背景的壁画。林青也缓缓起身,对宗主所在的方向深深一躬,随即转身,步履沉稳地走向出口。
许芳无声地跟上,与她并肩而行。两人踏出寒窟那沉重的青铜大门,将山腹的阴冷与血腥彻底留在身后。
门外,夜风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扑面而来,吹散了身上沾染的土腥与石寒。星斗满天,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夜色中起伏。
“唉……”许芳长长地、带着一丝疲惫地叹了口气,声音在寂静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,也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松弛,“这宗门的摊子,越铺越大,人丁越来越旺,热闹是热闹了,可也真真成了个哄孩子的营生。”他侧头看向林青,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,“今儿个在殿上,老头子我也就是个和稀泥的,东边按按头,西边顺顺毛,实在没帮上林府主多少忙,可别见怪啊。”
林青微微侧身,落后许芳半步,姿态恭敬,声音清冷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:“领事言重了。您为宗门殚精竭虑,上下调和,劳苦功高,青羽堂上下无不感念。平日里若非领事您多方照拂,明里暗里周全,林青与青羽堂,只怕步履维艰。这份情,林青铭记于心。”
两人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缓步前行,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。前方不远处,宗门为参会众人准备的宵夜摊子灯火通明,热气腾腾。大锅熬煮的肉粥散发着浓郁的香气,蒸笼里是雪白的馒头包子,还有几样精致的小菜。几名仆役垂手侍立,等待各位大人取用。
走到近前,食物的香气更加浓郁。林青脚步微顿,目光扫过那翻滚的粥锅和蒸腾的热气。她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许芳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倦怠与疏离。
林青刚欲迈步走向粥锅,许芳却轻轻抬了抬手,枯瘦的手指虚虚一拦。
“罢了,”他声音不高,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了然,“这宵夜是给饿着肚子、耗了心神的人垫补的。林府主若是不饿,或是没那个胃口,不必勉强。”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热气腾腾的食物,又落回林青脸上,嘴角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,“强吃下去,反倒不美。”
林青闻言,微微颔首,顺势收回了脚步:“领事体恤。”
许芳笑了笑,不再多言,只是抬手,极其自然地、带着长辈般温和力道地拍了拍林青的肩膀:“走吧。”
两人不再停留,径直绕过那香气诱人的宵夜摊子,继续沿着蜿蜒的山道向下走去。夜风拂过林梢,发出沙沙的轻响,远处传来几声夜枭的啼鸣。
沉默地走了一段,林青的声音再次响起,比方才更轻,也更随意,仿佛闲聊家常:“对了,许老。今早我清点南四湖底下捞上来的那些东西,有几件器物的纹样颇为古拙,气象不凡。我瞧着,倒像是前朝甚至更早的道门符箓残刻,颇有几分《云笈七签》里提到的‘云篆天书’的韵味。”
她脚步未停,目光平视前方夜色,语气平淡无波:“想着领事您素来醉心此道,精研符箓源流,我便自作主张,让人挑了品相最好的几件,细细拓了印。方才议事前,已经吩咐可靠的人,悄悄送到您府上的书房里了。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,权当是林青一点心意,给您闲时品玩,聊解烦闷。”
许芳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如常。他浑浊的眼珠在夜色中似乎亮了一瞬,随即又归于深沉。他没有立刻转头看林青,只是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、带着满意与赞许的“嗯”。
“林府主有心了。”许芳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,他微微颔首,“老头子这点微末喜好,难为林府主还记挂着。云篆天书……嘿,那可是好东西啊,沾着古仙气的。这份心意,老头子领了。”
两人不再言语,继续并肩而行。山风卷起他们的衣袂袂,身影在星月微光下渐行渐远,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。露华楼的方向,灯火依旧通明,一场围绕着天禄樽樽和“丹山”之秘的风暴,正随着寒窟议事的结束,缓缓拉开序幕。
露华楼内,夜凉如水。
苏焕在床上翻了个身,厚重的棉被也无法完全阻隔地板上透上来的、属于深山老宅特有的阴凉。这两天被李道通带着胡吃海塞,又跟着他昼伏夜出没头没脑地折腾,身体的疲乏是真切的,困意如同沉重的幕布,将他牢牢罩住。鼾声细微。
突然苏焕耳朵不自觉的一动,只觉有一种声音入耳。
起先是极遥远、极模糊的嗡嗡声,像隔着几重厚墙的低语,搅得梦境的边缘起了皱。接着,一种低沉、雄浑、带着某种原始力量的号子声,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,顽强地穿透了窗棂、墙壁,一缕缕钻进苏焕沉沉的睡意里。
“嘿——哟——嘿!!!”
声音并不响亮,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感,不疾不徐,富有规律的节奏像是巨人的心跳,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。
苏焕的眉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紧。神经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持续的异响轻轻拨动了一下。这声音……不对劲!绝不是露华楼里该有的!
猛然间,他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,瞬间从沉睡的深渊挣脱出来,豁然睁眼!
眼中没有半分惺忪,只有被骤然打断深眠后的短暂茫然,随即被警惕和疑惑取代。屋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,光线昏暗。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对面床铺——空的!
那床板被褥凌乱地掀开,残留着人体的余温,李道通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。
“不好!”苏焕心中咯噔一下,暗叫不妙。这疯子师兄精力太过充沛,消停两天准保要惹事!他手脚麻利地掀被下床,以最快速度套上衣物和短靴,动作干净利落,带起衣袂破风声。
他几步抢到窗边,“哐当”一声大力推开紧闭的木窗棂!带着湖水特有腥味儿的夜风猛地灌入,吹得他额前碎发纷飞,也带来了更清晰、更嘈杂的声音源头!
那低沉有力的号子声、金属工具碰撞的“叮当”声、重物拖拽摩擦地面的“轰轰”声、还有模糊不清的呐喊与指挥声……交织混合成一片喧嚣的洪流!但这声音并非来自楼下或露华楼附近,而是从远处那一片扔被夜色笼罩的、属于宗内湖坡的方向滚滚传来!
与此同时,那原本感觉飘渺的号子声,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和规律:
“加把劲——嘿——哟!”“稳住劲——嘿——哟!!”“使劲勒——嘿——哟——嗬!!!”
一声声号子如同催命的鼓点,敲在苏焕的耳膜上,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感和规模感!这绝非小打小闹,这得是多少人在同时发力!
苏焕探身窗外,极力远眺。远处天色微白,月亮还未完全落下。露华楼下方的庭院和湖岸浅滩一片寂静,只有几个巡逻的守卫提着灯笼在远处晃动。喧嚣的源头,确在那宽阔如镜的湖面上!
事不宜迟!苏焕不再犹豫,手在窗台沿一按,整个人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,“哧溜”一下就从窗户灵巧地钻了出去。夜露微凉,脚下是坚实冰冷的木质回廊栏杆。
他没有落地,而是腰腹发力,足尖在光滑的圆形栏柱上借力一点,身体瞬间拔高,如同踩在无形的阶梯上,再次在旁边的廊柱上借力一蹬!夜色中,他身如轻燕,几个干净利落的提纵起落,身影带起细微的风声,人便已稳稳地落在了露华楼那陡峭的屋脊之上!
双足踏在冰凉的、微微有些滑腻的青瓦上,夜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。苏焕目光如电,瞬间扫视屋顶。
果然!
在屋脊最高处那个狰狞的鸱吻旁,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四平八稳地盘坐着。不是李道通又是谁?
他那宽大的破旧道袍在夜风中如同破帆般鼓胀,怀里抱着个油纸包,正捏着一个拳头大小、红艳艳的野果,慢条斯理地啃着。果子的汁液顺着他乱糟糟的胡须往下滴,他也不以为意,目光炯炯地投向远处的湖面,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孩童看热闹的新奇神情。